夏日的蝉鸣声穿透纱窗时,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厨房角落的青花瓷罐。罐身布满细密裂纹,却始终盛着奶奶晒干的桂花,这抹金灿灿的香气,像一串钥匙,总能打开记忆里尘封的抽屉。
十岁那年的立冬格外寒冷。我蜷缩在奶奶缝制的棉袄里,看她在老式煤炉前揉面。面团在青石板上被反复折叠,面粉簌簌落在她霜白的鬓角,像落了一场小雪。"囡囡学会包饺子了吗?"她总在揉面的间隙问我。我摇摇头,看她灵巧地捏出十八道褶的元宝饺,却总把馅料挤得到处都是。直到某个清晨,她握着我的手示范:"指尖要像捧露水似的轻巧,面皮要像裹月光那样服帖。"那双手布满茧子,却带着春风般的温度。我们包的饺子在沸水里沉浮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,却让"难忘"这个词在唇齿间发烫。
初中住校的第一个月,我发高烧被送进医院。凌晨三点,监护仪的绿光映着走廊惨白的天花板,我昏沉间听见护士说:"家属还没到。"恍惚间有人将温热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,药香混着茉莉花茶的清苦沁入鼻腔。睁开眼时,看见奶奶裹着褪色的蓝布头巾,正用竹筷蘸着蜂蜜喂我喝粥。她布满皱纹的眼角盛着月光:"医生说要多喝粥,就像给身体盖棉被。"那一刻,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温柔,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她絮絮的叮咛。
最难忘的却是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明。奶奶躺在医院病床上,枯瘦的手指仍努力想触碰我的发梢。她总说:"等雨停了,咱们去后山看杏花。"我握着她的手,发现那些曾经能托起我整个童年的掌心,如今只能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。最后一次喂她喝药时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奇异的光:"囡囡记得把桂花罐埋在老槐树下,等杏花开了,它就会发芽。"那夜我偷偷溜出医院,把装满桂花的瓷罐埋在梧桐树下,月光像银色的犁铧,将泥土翻开时,我看见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:"要好好吃饭"。
如今每当我打开那罐桂花,总能听见时光在陶罐里轻轻碰撞的声音。那些被岁月烘焙过的瞬间,像晒干的桂花瓣,在记忆深处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温度。奶奶离开后的第三个春天,后山的老杏树开满了雪白的花,我在树下挖出那个青花瓷罐,发现罐底的裂缝里,不知何时钻出了几株嫩绿的桂花芽。原来有些记忆并不会真正风干,它们会像种子一样,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,突然绽放出超越时空的芬芳。
暮色渐浓时,我常坐在老宅的门槛上,看晚风将晒谷场上的谷粒吹成金色旋涡。那些与奶奶共度的晨昏,早已化作血脉里的星光,每当夜深人静,它们便在心头轻轻闪烁,提醒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不是永恒,而是那些被温柔以待的瞬间。就像此刻,我轻轻捧着那罐永不凋零的桂花,突然明白:所谓难忘,不过是把爱意封存在时光的琥珀里,让每个打开它的人,都能触摸到岁月的温度。